尼亚

一个随时随地冒出脑洞的闲杂人等

好久不见

明诚今日早早的关了店,那是街巷角的一个小修理铺子,占了五六平方米,店铺不大,书却摞起来霸了大半片地。他平日里就坐这里,晒晒太阳看看书,客人上门送来几块坏的钟表,他便着手修理,赚上几块小钱。偶尔有几个新识的朋友过来漫谈半日,便拿出好茶招待。

 

  说是新识的朋友,却也已识五年光载。五年前,他从北京“逃”出来到这座小城市里混沌时,忽而看见屋外一树开的恰好的腊梅,他一下想起了明公馆中被烧毁的那株养了许久的梅树,霎时冲动花了所有的钱买下了这间屋子,在这里扎根了。那时候还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五周年之时,红卫兵铺街盖巷的涌动,现在一切恩怨纠纷,红纸黑字也都已尘埃落定,泯于烟土之中。只剩下各种平反,愿黄泉之下人能听见的平反。

  

而当年能促使他下定逃出来的决心,还是明楼,不管是在远在近的明楼。明楼那个混蛋,阿诚这些年总是私底下这样骂他,明楼在镇反运动之前,或许已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腥气,某日给他端了一杯下了大分量安眠药的酒,等他睡下,一个人悠哉的跑到党里自首。随即混同着其他反革命势力一起发配西北参加光荣劳改了。该,阿诚醒来衣服也没穿好跑到办公室听到这消息,手还是颤抖着捏着明楼留给他的一个字条,该,能死他,这辈子尽觉的自己聪明,把他一个人扔这以为他该感激涕零了是吧,他偏不。按着心头的血和眼眶的泪,他把自己平生所学到的所有骂人词汇全用上了,译成法文,写了满满一张纸。等写完了,也缓过来了,跌在椅子上,怅然若失,这信,他却连往哪寄都不知道啊。

  

等和明楼通上第一封信的时候运动已经开始半年了,他从上海调到北京,好获取更多关于明楼的蛛丝马迹,这段日子过得艰难,一波又一波的运动似乎设了一条高压线实实在在的存在于每个人头顶上一寸,稍不留神就坠入深谷难以翻身,更何况像他这种背景本就不清白的人,在这浑水中更要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在这一场战争中少了一副肩膀,他扛的很累。那封全是脏话的信躺在桌肚里都泛了黄,还是没寄出去,最后写了一封看似普普通通的家书,好通过路上不知多少双满怀恶意的眼睛的检阅。事实上那封家书藏了独他们两知道的密码,言简意赅 : 草 你 大 爷。

 

  又过了几个月,镇反运动愈演愈烈,所有与国产党,帝国主义有关的人都抓起来了,他却因为明楼的供词而存一线生机。明楼的第一封信是伴着明台的信一起来的。明台已换了身份,在离上海不远的一个地方和曼丽隐居着,来信说明公馆被抄了,东西被砸的砸烧的烧,只剩下一栋空楼,也不让进去。阿诚心下早已料到这结果,并无多大震惊,但也依然嗟叹,大姐保存下来的家业,他们不孝也无能,到最后竟是连家都保不住。等他给明台回完信才敢动手拆了另外那封沾了乌黑渍的信封,看见那熟悉到印在骨子里的字迹才真正咽下那梗在喉咙里的硬块,眼前发着黑看完了那封笔迹断断续续的信,大体不过是说这边劳动强度不大自身受到了很大教育之类的官话,密码也简单,不过三个字:对不起。

那日他无话,下班,回家,大醉一夜。

 

  接后的几年国内形势如惊涛骇浪,反右,三反五反,大跃进,浪潮一波高过一波,高压线在头顶上挪下一丝又一丝,阿诚使得船橹颠荡在这漩涡中心,好在没多大纰漏,也算没有辜负明楼一番苦心。他们之间的信件往来没断过,却也不勤。一年能互通四五封信在此时局已算幸运,明楼那里情况阿诚知道的也只是凤毛麟角,明楼从不多说,阿诚只能通过偶尔的只言片语,写字的笔锋,笔力,信上粘的各种什物,使出十八分精神细细分析推断出明楼那段时间的状况。他知道明楼不好过,即使隔了几千公里之远,他们的病痛连着,忧愁连着,信仰也还连着。

  

又三年,大饥荒。前些年在阿诚手上过的经济报单都变成索命幅一般笼绕着他,一时之间信仰似乎都出现塌裂,前路渺茫,梦中染上同胞的泪和鲜血。他更不敢想明楼,间隔越来越长的信,封封虚浮的笔迹,还有迅速增长的死亡人数。他都快捱不下去了,何况那身处不毛之地的明楼。漫天的愁丝和焦虑袭来,人迅速消瘦下去,有时脸色竟比将死之人更难看。阿诚不时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他却还想在死之前再见一眼明楼。

于是收拾行囊,数年来的行李不过小小一个包裹。他还留了一封信,交给了跟他交好的一个朋友,说,若是三月无音,就寄给明楼。他在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自己大概会死在路上某个地方,或许是车上,或许是路旁。就算是死,他也想死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可明楼怎么会让阿诚死呢,阿诚准备出发前一周,阔别半年的信突然寄到了,也不知道明楼打点了多少人才能在这时候让一封信传出来,信很薄,灰黑色的铅字却在皱巴并沾了污渍的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子。隔之千里却似一步之遥,明楼似乎来到他的身边,用笔抵着阿诚的心口,一笔一划把字刻进心里,把气力刻进去了,活着,给我好好活着。他的信仰淬干净到只剩明楼二字,祖国他已看不清,也没力气看清了。明楼叫他撑住,他便撑住,即使在万念俱灰的时候。三年,不长不短,稻苗重新长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白了头。

明楼他们是怎样撑过来的他并不清楚,不敢想象也不想问,那是一个真的敢吃人的社会。他只知道,明楼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回来的机会,有能相见的一天。于是他在饥荒后短暂的太平时期开始准备资料,可以让明楼提早释放的资料。

 

国内的形势严峻依然,折损的元气还没缓过来,新的一轮清扫席卷而来。四清五反运动让阿诚得不到一丝喘息,明楼的档案资料被压在了最底下,他在等,还没有麻木。那段时间两人的来信较之前几年多了不少,明楼经常问他国内情况,他不愿说,却被磨的没办法,偶尔说上一点片语。国内风云卷动两三年,阿诚依旧蛰伏在经济司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上,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才是乱世中存活的上上之道。他对中国未来总是怀着一幅愿景的,总希望这个染了无数鲜血的千古之邦能早一些恢复往日光辉,而事实证明,明楼的眼界即使是层层大山也是挡不住的,在他和阿诚说完他的担忧的后一年,饱受折磨的新中国终于迎来了它最大的一次洗礼,文化大革命。

 

文革一开始,他们所属的部门就遭到了一次大清洗。阿诚也在其列,奔波于各个地方做检讨,即使明楼已经把他们的关系撇清了,可即使失去了资本主义的身份还有曾经国民党干部的头衔在那里吊着。就算明楼交代一切都是他逼迫的,可民粹正逼近最顶峰,阿诚和那些子虚乌有的名头一起上台,接受批判。有时明诚站在台上低着头就开始发愣,他在想明楼,明楼现在什么样子,会不会和他一样,皮肤累起褶皱,头发大半花白,眼神暗淡无光,大概只会比他更差,更早变成了一个讨人厌的糟老头了吧。明楼现在又在干什么呢,这么些年了,西北的地难道还没有被他们挖完吗。明楼下一封信,他的盼头,什么时候来呢,家里的那些信都已经快被他翻烂了啊。想啊想的,就没个边了。思绪变成网化成烟笼住台下每一张脸,人人都变成他想象中的明楼了。

即使已是这般坏境,也是有更坏的境地在前方等着他,文革这把大刀势要把一切都斩断划分个是非分明出来。这次,轮到他与明楼的信了。

 不知是谁告了上去,阿诚在过去十几年还与地主历史反革命分子明楼有书信来往,这一来便炸了锅,阿诚的住所被闯进来的人翻了个干净,好在明楼的信他一直都藏在隐秘处,只翻出来一封他还未写完摊在桌上的信。于是他一口决绝,这十几年都是他单方面寄给明楼,有什么处罚他一人扛着。阿诚无比配合,上面的人也就没有逼得太狠,经济部现在本就缺人手,阿诚算又夺回在这浑水里生存的一线生机。

可他的筋脉已被斩断,信再也寄不出去了。

 

扛着扛着,都已麻木了。像堕入黑暗之中,光明被夺走,抑郁慢慢吞噬意志。他快要放弃了,几年了,信件不同,也不知道明楼现在究竟是死是活,还有每周不定时的检讨炸弹。只有每次他翻完每隔一段时间传来的死亡人数报告,没有明楼的名字,他才能松一口悬了许久的气,这种感觉,仿佛是他在等死。他的几个私交好友都看不下去了,劝他算了,别呆在这吃人血馒头的地方,明楼的情况他们可以帮忙打听再告诉他。阿诚不愿意,他撑了十几年,放不下,更离不开。

最后还是明楼的信,不是通过他们原来的渠道传来的,层层转交竟到了他朋友手里。信上就几个字:走,我会活着。这五个字阿诚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放在心口,眼睛终于被泪冲刷出了一些光彩。

于是到了这个小镇,人像是有了主心骨。肉身遭的磨难慢慢调理过来,那股沉淀许久的气质升腾绽放开,他竟成了街头巷尾受欢迎的人物。,小孩子们喜欢跑来听他漫天漫地的说故事,大人们有时跟他下下棋聊聊天。不过他们都知道这位新来的文化人有条底线,不聊政治,其他都可。

 

五年的时光在这小镇里像流水一般淌过,无声无息滋养着他。前几天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二十六年的电话终于来了,明楼,终于被平反了。

 

而今天就是明楼到的日子,下午五点的车,东郊的火车站。阿诚实在耐不住,三点关了门,就跑到火车站去等着了。

分针秒钟作对似的走的缓慢,声声的鸣笛已把他的心情喷扬上天。他徘徊着,

四点,四点半,四点四十,四点四十五……

 

等那辆车真正停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却只能坐着,恐惧汹涌袭来,若是这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办。若是回来的只是明楼的骨灰怎么办。他站不起来,

他几乎喘不上气。

 

直到他看见那双鞋子,那件大衣,一如他走那日的打扮,明楼也老了。帽子也掩饰不住脸上层层的皱纹,风衣也挡不住略微佝偻的身子。

明楼,终于穿过厚重的时光,与他想象中的糟老头模样重合了。

他目不转睛,几近贪婪。

 

明楼也发现他了,两道浑浊的目光交织,千言万语泯于一视之间。明楼开心的笑了,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阿诚却无声的哭了,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粗糙的手指抚上阿诚的脸颊,揩去泪痕,声音轻柔抹去岁月的隔阂,

我的阿诚呀,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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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朋友们好久不见。

我胡八二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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